紀念泰奧菲爾·戈蒂埃誕辰200周年:奇幻秀士的美學
今年,法國決定全國紀念泰奧菲爾·戈蒂埃,從3月份起,巴黎“巴爾扎克之家”就舉辦了一系列展覽和文藝講座,以及柏遼茲、古諾、弗雷等為戈蒂!端劳龅膽騽 返仍姼枧淝囊魳窌。紀念活動中,規(guī)模最大的當數“泰奧菲爾·戈蒂埃與巴爾扎克”展覽會,組織者追述戈蒂埃同巴爾扎克的密切交往,回顧前者以奇幻風格演繹巴氏《人間戲劇》,二者可謂殊途同歸。
泰奧菲爾·戈蒂埃的《論怪誕》《藝術之美》《浪漫主義史》凸顯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特征。這位詩人天生具有浪漫氣質,眼前的現實瞬間就會在他腦海里變?yōu)樯窠缦删,幻化成引人入勝的奇異故事,其《死女絕戀》和《金鏈》等19篇小說當年就發(fā)表在巴爾扎克主編的《巴黎紀事報》上。在巴爾扎克眼里,戈蒂埃是一位出眾的講述新奇怪事的人。戈蒂埃的小說也確有濃烈的志怪色彩,像《一千零二夜》《克蕾奧帕特一夜》《木乃伊的腳》《水上涼亭》《咖啡壺》《奧姆法萊女王》《雙星騎士》《阿麗婭·瑪切拉》《阿凡達》《妖術》和《人鬼一角色》等等,皆被視為奇幻小說名篇,引讀者遠游埃及、土耳其、阿爾及利亞、俄羅斯、西班牙和意大利等迷霧籠罩的異域。該展覽上,“巴爾扎克之家”還特地將館藏的戈氏《哀歌》《漁人曲》《春露微笑》等詩歌手稿展示給來自五湖四海的參觀者。
入秋,筆者同“巴爾扎克之家”館長伊沃·卡涅會面,順便參觀了館內介紹戈蒂!盀樗囆g而藝術”的美學專題展,繼而前往古斯塔夫·莫羅國家博物館,細看了戈氏為莫羅繪畫藝術所寫的文論和畫幅品題。近日獲悉,上塞納省議會議長德沃吉昂宣布,題為“泰·戈蒂埃及其生活環(huán)境”的展覽已準備就緒,將于今年10月10日至2012年1月9日在逝者故居索城舉行。據說,這是一個關于戈蒂埃文藝創(chuàng)作生涯的綜合展,內有戈蒂埃跟雨果等浪漫派來往的文獻和被列為法國文學經典的《木乃伊故事》的精美插圖,一展戈氏描繪的埃及女王芳容。
中國一些觀眾看過芭蕾舞劇《吉賽爾》,但很少有人知道這部世界芭蕾經典的作者是泰奧菲爾·戈蒂埃。不過,真正讓戈蒂埃享譽法國文壇的,還是小說《弗拉加斯上尉》。那個綽號叫“弗拉加斯上尉”的西格涅克男爵色厲內荏,卻終享艷福,活脫脫一個滑稽浪人形象,今在法國家喻戶曉。更廣為人知的是,戈蒂埃曾是19世紀浪漫主義運動的弄潮兒,在史稱“歐那尼文學戰(zhàn)役”中起了主要作用。1830年2月21日晚,巴黎首演雨果劇作《歐那尼》,遭到古典派激烈抵制。戈蒂埃甘為雨果打沖鋒,特意穿上鮮艷的櫻桃紅坎肩,帶領一幫“青年法蘭西”在觀眾席上大肆鼓噪,以壓倒對方的掌聲為演出捧場,向古典派示威,一時轟動巴黎。
但是,戈蒂埃本人是個古典氣質十足的文壇秀士,漸漸遠離日益占上風的浪漫思潮。他的詩集《琺瑯與雕玉》實為巴納斯山“高蹈派”的代表作,其文藝主張也變成“高蹈派”的美學綱領,聲譽遠遠超過了其領袖勒貢特·德·李爾。作為“高蹈派”實際的領袖,戈蒂埃的全身石雕像現今豎立在“巴黎詩園”的入口,被尊為法國詩壇的榮譽。
查理·波德萊爾于1857年將自己的詩集《惡之華》題獻給泰·戈蒂埃,贊頌他為“完美的詩人”和“法國文壇當之無愧的魔幻秀士”?磥,這兩位詩人在美學觀點上產生了共鳴。波德萊爾認為,腐敗和卑污奪去了生活的崇高之美,而詩人的天職在于返璞歸真,通過藝術來恢復人的尊嚴。他最厭惡庸俗,強調美應該“是奇特的,尤其要獨立于實用”,這也正是他欣賞戈蒂埃之處。
戈蒂埃聲言:“功利,丑陋也”,這也是巴黎“巴爾扎克之家”舉辦追懷戈蒂埃展覽的主題。該展覽陳列了法國工藝美術學院學生從對戈氏獨特美學觀的領會出發(fā)創(chuàng)作的作品,冷眼旁觀當今在藝術上唯利是圖的俗世,令觀眾耳目一新。從這些作品看來,學生們在竭力理解戈蒂埃為何蔑視19世紀企圖將美與功利掛鉤的工藝美術學派。因為,這種趨向表達了人的需要,而這正是俗人劣根性的反映。乍聽此言,貌似荒誕,但細讀戈蒂埃為其小說《莫班小姐》寫的長篇序言,就會覺得其說不無道理。
在“巴爾扎克之家”負責戈蒂埃研究的康迪絲·布魯奈里女士是“功利,丑陋也”展覽會的主持人。她在此次活動的新聞公報里闡明今年紀念泰奧菲爾·戈蒂埃的意義,即要拂去歷史的塵埃,讓這位“挑戰(zhàn)者”的美學觀放出現代性的光輝。為此,要重讀戈蒂埃為小說《莫班小姐》寫的序言。她強調這是作者的一篇美學宣言。
小說《莫班小姐》發(fā)表于1835年,而后一再重版,文論研究層出不窮,公認其序言是“為藝術而藝術”理論的最早文獻。戈蒂埃在這篇文章里尋覓美的途徑,追求藝術的永恒。正如尼采一部著作的題目所喻示的,“美超乎于善惡之上”,呈現為藝術最高的理想境界、詩歌的烏托邦。
序言開篇論述文學的美德與背德,提出美德誠可貴,應予遵守,但也未必成為不可逾越的雷池。況且,他的同時代文人一個個道貌岸然,卻言不由衷。每日想一套,動筆寫的則是另一套。在文藝評論上,一伙懦夫毫無創(chuàng)見,如同隱修教士在向俗教徒的妻子獻殷勤,對方卻無法還治其人之身。進而,作者闡明自己的美學觀:“何謂功利,此詞用在什么方面?竊謂有兩種功利,其詞義向來都是相對而言的。于一個人有效用,對另一個人則未必有益。您是修鞋匠,可我是詩人。對我來說,求實在于兩句詩押韻,因而韻書對我大有用處。您修一雙舊靴子,完全不需要韻書。對我而言,寫一首頌歌,根本用不上皮刀。您會由此反駁,說修鞋匠高于詩人,大眾可以不要后者。不才無意貶低杰出的修鞋業(yè),愿將之與君主立憲派媲美,予以尊敬。但敝人承認,自己寧肯穿破皮鞋,也不能讓自己的詩句不葉韻,而甘愿以詩代靴。吾儕幾乎深居簡出。憑頭腦行走比用雙腳更靈巧,故很少用鞋,不像那些有德行的共和派人士,為謀求一個職位,得穿靴奔走于政府各個部門之間。為本深知,比起教堂來,有些人更傾向于去磨坊。他們相信面包能飽肚子,比精神食糧實在。對這些人嘛,在下無話可說。他們不愧為經濟學家,在今朝和來世都一樣橫行在我們生活的塵世……人們都說每天有25個蘇就能活下去。然而,竭力不死并不等于生活。簡直看不出一座從實用角度筑造的城邦會比拉雪茲神父公墓更為宜居。沒有什么美的因素是生命所必不可少的。取消鮮花,世界在物質上并不遭受什么損失,可誰愿不再有鮮花呢?我倒是寧肯放棄馬鈴薯,而要玫瑰花,相信世上只有功利主義者才會拔除郁金香花壇,換種上白菜。”
戈蒂埃這番通俗的表白,說明他唾棄純物質主義,不贊成由功利心機來支配人類生活,企盼詩意棲居。談到社會進步,他援引傅立葉的“法朗吉”預言,說倘若有朝一日蒙馬特爾火山爆發(fā)將巴黎掩埋,那將只剩下藝術能追述昔日的輝煌。他確信,文論應該能夠展望前景,而最美麗的書是尚未面世的作品。他不滿自己眼下的光景,哀嘆浪漫蛻化為淫蕩,劇院變成勾欄?傊X得有必要在藝術殿堂前邊立一警示:“禁止在此堆放垃圾!”在序言的最后,戈蒂埃祈愿自己所講女歌唱家瑪德萊娜·德·莫班小姐的情事能夠像小說《激忿的羅蘭》中那位美女勃拉達芒特一樣不遭人擯棄,而會在歐洲以及世界其他地方擁有眾多讀者。
依據小說《莫班小姐》序言里的觀點,戈蒂埃凝思出“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成為19世紀后半葉法國最具影響的藝術評論家之一。巴黎古斯塔夫·莫羅國家博物館舉辦題為“泰奧菲爾·戈蒂埃的歷程”展覽,出版戈氏評畫集《稀奇·非凡·怪異》,顯示了戈氏的美學實踐。從該展覽會上看,戈蒂埃早在1852年巴黎繪畫沙龍里就發(fā)現了古斯塔夫·莫羅的才華,稱贊他的作品《俄狄浦斯》為“希臘的哈姆萊特”。繼之,他為莫羅的《美狄亞與伊阿宋》《朱庇特與歐羅巴》《普羅米修斯》和《俄狄浦斯與斯芬克司》等畫幅特寫評論,將莫羅比為意大利15世紀大畫家曼特尼亞,認為他繼承了德拉克洛瓦的畫風,終成法國象征主義畫派代表。顯然,戈蒂?粗心_,正是因為后者的繪畫生涯體現了他“為藝術而藝術”的理念。
實際上,戈蒂埃的女兒朱迪特就是在父親“為藝術而藝術”的美學觀熏陶下成長為法國藝術殿堂才女的。她與雨果、巴爾扎克、納爾華、波德萊爾、福樓拜、大小仲馬和龔古爾兄弟過從甚密,尤其博得音樂家瓦格納的熱烈愛慕,當選為龔古爾文學院院士。這位巴黎沙龍才女除自己著有小說《帝龍》、跟彼埃爾·洛蒂合寫劇本外,對法國文學的突出貢獻是往法蘭西文壇引進了中國和日本的東方文化。她將中國古典詩歌譯成法文,結集為《玉書》在巴黎出版,以譯文優(yōu)雅獲得法國文學界的廣泛贊譽。朱迪特是在父親安排下,自幼跟一位中國秀才丁頓齡專心學習漢語的。丁氏參加過太平天國起義,南京失陷后流亡到巴黎,原來聘他來法國編纂詞典的主持人突然去世,他在火車站沒有著落,此時恰遇戈蒂埃。法國大詩人將他收留到家里,教自己小女兒朱迪特中文多年;丁頓齡死后與戈蒂埃一家合葬。而今再追溯這段軼事,堪稱中法兩國民間交誼的奇聞。
值此泰奧菲爾·戈蒂埃誕生200周年,筆者重溫《莫班小姐》序言,細品其美學觀點,覺得“為藝術而藝術”的綱領有其產生的歷史背景及道理,欽佩戈氏近兩個世紀前敏銳的洞察力。多年來,中國的教條文論將其歸結為“布爾喬亞邪說”,本是偏畸的宗派主義表現。應該承認,盡管戈蒂埃是象牙塔里孤芳自賞形式美的精神貴族,但他的美學核心“功利,丑陋也”構成對西方后工業(yè)社會功利主義的深刻揭露,更是對人類社會發(fā)展極具遠見的預言。眼下全球化的文藝趨向,功利主義導致對效用和實利的一味追求,造成“娛樂圈”濃厚的商業(yè)氣息和庸俗氛圍,加速著人們的精神貧困。到了21世紀之初,我們卻生活在一個充滿淺薄粗俗、隨波逐流的時代。戈蒂埃藐視的“經濟主義者們”主宰著社會的命脈,讓切望擺脫環(huán)境窒息的大眾缺乏幻夢的空間,只得渾渾噩噩度日。當此之際,難道不該放棄政治偏見,渴飲戈蒂埃的美學清泉,從中汲取藝術的靈感嗎?(沈大力)